Quiet, or papa spank!
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

——论一段教科书般的爱情友情是什么样子

白居易在贞元十五年冬来到长安考进士, 贞元十八年认识了元稹。七年后的元和元年,白居易写《赠元稹》:“自我从宦游,七年在长安。”在这首诗中,他说这七年来“所得唯元君,乃知定交难。”能够与元稹结为挚友,“不为同登科,不为同署官。所合在方寸,心源无异端。”,并夸赞元稹“无波古井水,有节秋竹竿。”随后的五年间,元稹丧母又两度遭贬,与白居易聚少离多,写下《种竹》:“昔公怜我直,比之秋竹竿。秋来苦相忆,种竹厅前看。”白居易见诗如面,随即回赠《酬元九对新栽竹有怀见寄》:“怜君别我后,见竹长相忆。长欲在眼前,故栽庭户侧。”,一副很懂的做派。一个梗玩了五年,也是很有情趣了。

白居易在贞元十九年拔萃科登第,成为首都公务员秘书省校书郎。次年元稹旅归洛阳,白居易便对花思起人来《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 》“何况寻花伴,东都去未回。讵知红芳侧,春尽思悠哉。”好在很快,元稹就赶回来与白居易一起准备制举试,并且一同在元和元年登第,元稹成为左拾遗,而白居易则因为直言被调去长安郊区做县尉。官级差这么大,白居易在《权摄昭应,早秋书事,寄元拾遗兼呈李司录》中向元稹抱怨的却是,“相去半日程,不得同游遨。”官僚主义害死人啊,“渭川烟景晚,骊山宫殿高。”如此美景在侧,你又离我这么近,但我硬是忙得没空和你一起出去玩,真是伤心。元稹对此的回应则要直白得多《酬乐天(时乐天摄尉,予为拾遗) 》:“放鹤在深水,置鱼在高枝。升沈或异势,同谓非所宜。君为邑中吏,皎皎鸾凤姿。顾我何为者,翻侍白玉墀。昔作芸香侣,三载不暂离。逮兹忽相失,旦夕梦魂思。崔嵬骊山顶,宫树遥参差。祗得两相望,不得长相随。多君岁寒意,裁作秋兴诗。上言风尘苦,下言时节移。官家事拘束,安得携手期。愿为云与雨,会合天之垂。”这首诗简直句句高能,什么你如此风姿居然只去做县尉,反而让我这种货色做了大官。我们三年未曾分别,突然不在一起了我早晚都魂牵梦绕地想你。我只能远远看到你那边的风景,却不能和你在一起游玩。你那么忙,我们什么时候能手拉手出去云雨一番玩呢?

然而成名的诗人大多仕途不顺,左拾遗还没有当够五个月,元稹就被贬为河南尉。没几天又丧母,手头拮据,白居易时常给他塞钱。元和三年,白居易任左拾遗,元和四年二月,宰相裴垍将元稹提拔为监察御史,三月就奉命出使剑南东川。来往的途中,元稹作诗《使东川》,白居易就写了《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》。一唱一和,颇为有趣。元稹:“邮亭壁上数行字,崔李题名王白诗。尽日无人共言语,不离墙下至行时。” (我在驿站看到白居易的诗啦!)白居易:“拙诗在壁无人爱,鸟污苔侵文字残。 唯有多情元侍御,绣衣不惜拂尘看。”(只有多情的元侍郎还肯抬爱我啦!)元稹:“平阳池上亚枝红,怅望山邮事事同。还向万竿深竹里,一枝浑卧碧流中。”(我以前曾经和乐天在郭家亭子竹林见亚枝红桃花可漂亮了,如今睹物思情,怅然若失。)白居易:“山邮花木似平阳,愁杀多情骢马郎。 还似升平池畔坐,低头向水自看妆。”(这十二篇都是追忆往事的,我就不一一赘述了,这都是些只有我和元九知道的小秘密啊。)元稹到嘉陵驿,写“无人会得此时意,一夜独眠西畔廊。”,白居易就写“怜君独卧无言语,唯我知君此夜心。”

使东川一系列中,流传最广的要数《梁州梦》。白居易与好友游曲江,在慈恩寺玩耍,玩到兴起思念没能同来的故人,写下《同李十一醉忆元九 》:“花时同醉破春愁,醉折花枝作酒筹。忽忆故人天际去,计程今日到梁州。” 算起来元稹今天应该就走到梁州了吧。几日后收到元稹的诗,原来恰在游玩那天,元稹梦到自己和白居易等一干好友同游曲江,还去了慈恩寺,梦醒了才发现自己身在梁州:“梦君同绕曲江头,也向慈恩院里游。庭吏呼人排去马,所惊身在古梁州。” 此外还有一对十分腻歪的《江楼月》。元稹在嘉陵驿回忆以前常常和朋友同游曲江:“嘉陵江岸驿楼中,江在楼前月在空。月色满床兼满地,江声如鼓复如风。诚知远近皆三五,但恐阴晴有异同。万一帝乡还洁白,几人潜傍杏园东。”白居易则回道:“嘉陵江曲曲江池,明月虽同人别离。一宵光景潜相忆,两地阴晴远不知。谁料江边怀我夜,正当池畔望君时。今朝共语方同悔,不解多情先寄诗。” 原来我在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我呀,早知道的话我就抢先把诗寄给你了,省得你老觉得我不想你。

两人分别后,白居易时常想起元稹,然后写一些诗寄给他。什么“相知岂在多,但问同不同。同心一人去,坐觉长安空。”你不在了,偌大的长安都了无生趣起来。什么“况随白日老,共负青山约。谁识相念心,韝鹰与笼鹤。” 你我都被官场束缚,青山之约恐怕难以成行了啊。

元和四年七月,元稹的夫人韦丛病逝。元稹写了著名的三首遣悲怀悼亡。不那么出名的是,白居易以韦丛的口吻写和诗《答谢公最小偏怜女》:“嫁得梁鸿六七年,耽书爱酒日高眠。雨荒春圃唯生草,雪压朝厨未有烟。身病忧来缘女少,家贫忘却为夫贤。谁知厚俸今无分,枉向秋风吹纸钱。”十分自觉地越俎代庖了。

元和五年三月,元稹又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。转眼间元白二人又要天各一方了。去江陵的路上途径商山,元稹梦到自己和白居易旧时同行,写下《感梦》:“行吟坐叹知何极?影绝魂销动隔年。今夜商山馆中梦,分明同在后堂前。”白居易便写了《答山驿梦》:“入君旅梦来千里,闭我幽魂欲二年。莫忘平生行坐处,后堂阶下竹丛前。” 元稹路上看到桐花,见花忆人,写“是夕远思君,思君瘦如削。” 白居易收到诗后,恰好梦到元稹,怅然若失,回以“以我今朝意,忆君此夜心。”此后白居易写了许多怀微之、忆微之,下雪了写“不知雨雪江陵府,今日排衙得免无?”;看见紫薇花写“除却微之见应爱,人间少有别花人。”;中秋写“银台金阙夕沈沈,独宿相思在翰林。三五夜中新月色,二千里外故人心。”,连他自己都在《忆元九》中写,“渺渺江陵道,相思远不知。近来文卷里,半是忆君诗。”

元和五年最高能的当属元稹的《酬乐天劝醉》。白居易寄去一首《劝酒寄元九》,直言官场险恶,难得糊涂,“举目非不见,不醉欲如何。”而元稹的回答却充满挑逗:“美人醉灯下,左右流横波。王孙醉床上,颠倒眠绮罗。君今劝我醉,劝醉意如何。” 美人喝醉了玉体横陈,男子喝醉了被翻红浪,你现在要灌我酒,是想要做什么呀?如此风流而不下流,让人浮想联翩,撩人撩得恰到好处。

元稹在江陵期间恰逢白居易母亲去世,期间还病痛缠绵。元稹寄诗并钱财安慰,白居易答以《寄元九》:“岂是贪衣食,感君心缱绻。念我口中食,分君身上暖。”后来元稹患病,白居易听说后便寄了药给他:“未必能治江上瘴,且图遥慰病中情。到时想得君拈得,枕上开看眼暂明。” 元稹得了药,不管病情如何,心情总是明媚了许多,又开始撩人:“唯有思君治不得,膏销雪尽意还生。”药都用完了,我为你害的相思病还是不肯好,这可怎么办?

元和十年正月,元稹受召回到长安,元白终于得以相见。然而三月,元稹即出通州司马。自长安启程后,白居易等人将他送至蒲池村,天色已晚,几人依依不舍,同在沣水桥边的旅店借宿一夜,次日分别。分别后,白居易写《醉后却寄元九》:“行到城门残酒醒,万重离恨一时来。”显然是心痛不已。下雨了也想起元稹恐怕雨中道路难行:“一种雨中君最苦,偏梁阁道向通州。” 元稹到了通州,发现通州环境恶劣,觉得自己要命丧此处了,回应得仿佛是在写遗书:“黄泉便是通州郡,渐入深泥渐到州。”可见元稹在通州日子不好过,很可能身患恶疾。白居易知道后写诗安慰,还寄给元稹寄衣服:“莫嫌轻薄但知著,犹恐通州热杀君。” 元稹回“羸骨不胜纤细物,欲将文服却还君。”很是招人心疼了。八月白居易贬江州,正式成为江州司马。这就是著名的“残灯无焰影幢幢,此夕闻君谪九江,垂死病中惊坐起,暗风吹雨入寒窗”。“垂死病中”恐怕并非夸张,垂死病中惊坐起,这份感情不可谓不深厚。白居易此番被贬,巧的是赴任之路正是正月元稹还朝之路。上任途中他看到元稹留下的题山石榴花的诗,写下《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诗》:“往来同路不同时,前后相思两不知。行过关门三四里,榴花不见见君诗。”元稹随即回应一首《酬乐天武关南见微之题山石榴花诗》:“比因酬赠为花时,不为君行不复知。又更几年还共到,满墙尘土两篇诗。” 白居易随即又写了三首《寄微之》,一首比一首缠绵悱恻:“江州望通州,天涯与地末。有山万丈高,有江千里阔。间之以云雾,飞鸟不可越。谁知千古险,为我二人设。”显然异地恋有情人眼中一切地理障碍都是跟自己过不去。走到襄阳流连了一阵,不过是因为“顾此稍依依,是君旧游处。”如今虽然两地分隔,但“风回终有时,云合岂无因?努力各自爱,穷通我尔身。” 因思念而迁怒、而流连,最终强打精神,安慰自己不在朝朝暮暮,感情的发展路线十分清晰明了(不是)。元稹的回应简直就差明说山无棱天地合了:“山岳移可尽,江海塞可绝。离恨若空虚,穷年思不彻。”“朝朝宁不食,日日愿见君。 一日不得见,愁肠坐氛氲。” 此后元稹因病重前往兴元,而白居易不知。两人从此失去联系。

之后的日子里,白居易写了《山石榴寄元九》:“当时丛畔唯思我,今日栏前只忆君。忆君不见坐销落,日西风起红纷纷。”还给元稹寄去凉席,附了一首因为描写床上用品所以看上去很不正经的诗:“笛竹出蕲春,霜刀劈翠筠。织成双锁簟,寄与独眠人。卷作筒中信,舒为席上珍。滑如铺薤叶,冷似卧龙鳞。清润宜承露。鲜华不受尘。通州炎瘴地,此物最关身。”(你这个鳏居的人最需要它)后来恢复联系后,元稹回了一个同样因为描写床上用品因而显得哪里有些不对的诗:“蕲簟未经春,君先拭翠筠。知为热时物,预与瘴中人。碾玉连心润,编牙小片珍。霜凝青汗简,冰透碧游鳞。水魄轻涵黛,琉璃薄带尘。梦成伤冷滑,惊卧老龙身。”但此时元稹搬走养病,音讯全无,白居易寄出的诗从未回复,自然以为元稹已经病逝,写了字字泣血的《与元微之书》:“况以胶漆之心,置于胡越之身,进不得相合,退不能相忘,牵挛乖隔,各欲白首。微之,微之,如何!如何!”“笼鸟槛猿俱未死,人间相见是何年?微之,微之!此夕我心,君知之乎!”

元稹在兴元府养病,元和十五年才返回通州。途径开元寺,即写诗寄给白居易,说自己思念白居易,在寺庙上题了白居易的诗:“忆君无计写君诗,写尽千行说向谁。题在阆州东寺壁,几时知是见君时。”白居易收到书信大喜,回“君写我诗盈寺壁,我题君句满屏风。与君相遇知何处,两叶浮萍大海中。” 相思之情溢于言表。白居易一夜三梦元稹,硬说是元稹想自己了:“不知忆我因何事,昨夜三回梦见君。”元稹即回“山水万重书断绝,念君怜我梦相闻。我今因病魂颠倒,唯梦闲人不梦君。” 可见元稹调情手段依然高超,没有落入你想我我也想你的俗套。闲人二字真是意味深长。元稹给在江州的白居易寄去布料,白居易立刻做成衣服穿上身,写诗说衣服好看,可惜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啦:“欲著却休知不称,折腰无复旧形容。”,元稹听说后反驳:“春草绿茸云色白,想君骑马好仪容。”你穿白绿衣服骑马一定是英俊潇洒!

自元和十年三月分别后,两人直到元和十四年官职调动,才在改任途中偶遇于峡中。久别重逢,两人在夷陵睡了停了三晚,白居易写诗纪念:“一别五年方见面,相携三宿未回船。坐从日暮唯长叹,语到天明竟未眠。”可见两人见面后晚上就没睡过觉(不是)。此后直到穆宗即位改年号长庆,两人才在长安重逢。终于在同地为官,白居易竟然还贪得无厌起来,写“经春不同宿,何异在忠州。”,直言都没一起睡觉,在一个地方上班还有什么意义。不久,元稹拜相又罢相,两人一去越州,一去杭州,再次双双离开长安。白居易写诗说,不要再嫌弃官职大小了,咱俩治地相邻,多好呀:“官职比君虽校小,封疆与我且为邻。”

白居易先后担任杭州刺史和苏州刺史,把苏杭玩了个遍。期间因为两人治地相邻,常常借传递公文之便传递诗信。元稹建了座宅子,写诗向白居易夸耀,白居易答诗一首,元稹重夸兼回白居易答诗末句,白居易就再答重夸,你来我往,好不快活。

随后的日子里,白居易先回长安,又出洛阳,元稹也在他之后回到长安。彼时白居易已经结识了另一个基友刘禹锡。刘禹锡写了一首《月夜忆乐天兼寄微之》:“今宵帝城月,一望雪相似。遥想洛阳城,清光正如此。知君当此夕,亦望镜湖水。展转相忆心,月明千万里。”一副浓浓的“我知道你也在想他”之感。

这个故事马上就要BE了。大和五年七月,元稹去世。白居易为元稹撰写墓志铭,用得来的钱修了香山寺,并作《修香山寺记》:“‘呜呼!乘此功德,安知他劫不与微之结后缘于兹土乎?因此行愿,安知他生不与微之复同游于兹寺乎?”修寺庙的功德也许就能让我们来生再于此地相遇,再于此地同游。巧的是,元稹也曾想过共度来生的事情:“无身尚拟魂相就,身在那无梦往还。直到他生亦相觅,不能空记树中环。”深情莫过于此。

此后白居易写了许多悼亡词,每次都哭得肝肠寸断。最动人的就是《梦微之》:“夜来携手梦同游,晨起盈巾泪莫收。漳浦老身三度病,咸阳草树八回秋。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阿卫韩郎相次去,夜台茫昧得知不。”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,这种感情总结起来大概要数杨万里《读元白长庆二集诗》:“读遍元诗与白诗,一生少傅重微之。再三不晓渠何意,半是交情半是私。”一句话,读过的都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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